小说-三九十八(54)(2 / 2)
在阑州时无为说过,谢庭霜生前也爱念诵这一则佛经。
是庭霜把《心经》教给唤云,还是庭霜从驸马和公主那里受到熏陶?
往事已矣,今人怎么能够知道详细。万幸前人的下场后人不会再重蹈覆辙。
宋韫不自觉地跟着低声念诵起来: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1】
针灸完毕,公主平静了许多,她拉着宋韫的手,完全把他当成谢庭霜了,说着不知哪年哪月发生过的对话:你从阙州来南方风景很美吧,镜湖风月,鱼鸟相忘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江南看一看啊江南的人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宋韫语调温柔:公主更好看。
但唤云公主并没有因为赞美而高兴,反而捂脸痛苦地抽泣起来:我好看吗?我宁愿自己是个丑八怪!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是不是我划花了脸,他就肯放过我了!
公主越说越激动,失控地抢了宋韫头上簪子,就要往自己脸上划。
宋韫被抽了簪子顾不上头发散乱,急忙阻拦,争抢中手腕被划了一道血痕,皮肉翻卷,鲜血涌出,串珠一样滴露。
齐胤嗅到血腥味,人立而起:韫韫!韫韫你伤在哪里了!
我没事。宋韫掐住手腕,趁公主看着自己伤口愣怔时抢下了簪子,一手制住公主,转头看裴红药,裴神医,看看公主有没有受伤!这些血也别浪费了,拿瓶子出来装上。不是白给的,记得还要帮我再治一个人!
再多的流血,哪怕开膛破肚裴红药都看过,但现在看着宋韫的伤口,他晃了晃神,在宋韫催促之下往袖子里捞了几把,却没有拿出容器盛放珍贵的鲛人后裔血液,而是从一个粉色瓶子里抖出粉末敷在伤处,用纱布利落地替宋韫裹好手腕包扎。
他的止血药效果很好,手腕上的伤口很快就凝血了。
你出去吧。我再替她扎几针,睡一觉,睡醒就可以喝药了。裴红药手有些抖地收好止血药,垂着头没有和宋韫对视。
宋韫低头看扒在自己身上,手足无措的齐胤,再看裴红药的神态,二人慌乱时的情态不一样,但总逃不开关心则乱四字。
他忽然就理解了,齐胤吃醋确实不是毫无根据的。
但宋韫只有一个,齐胤也只有一个,彼此之间再容不下旁人了。对裴红药,宋韫只能表示感谢,仅此而已。
裴红药又给唤云公主扎了几针,公主重新平静下来,看着宋韫受伤的手腕,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皇帝知道你的身份了还是焉家不许你和焉竹蕊来往?
公主担心地四下张望,陌生的处境让她又惶恐起来,她不仅忘了是自己划伤宋韫,还忘了裴红药是谁了,也认不得妙缘,神情迷茫而焦虑。
为免她再次失控,宋韫急忙道:不是。这只是意外,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一切都好,没人伤害我,更不会有人伤害你!
公主这才稍微安心,扶着额角起身,我的头好昏啊,我想睡一会。
先前被褥已经被公主扯得七零八落,里面的棉芯空了一半,宋韫将被子折了折,又解下狐裘披风,一并给公主盖上。
公主和衣而卧,眼眸半阖,拉着宋韫要他唱歌:你说你唱歌很好听的,你们祖祖辈辈都是会唱歌的。
宋韫只好把先前那首《诉衷情》再唱一遍。公主认真听了,让他再唱一遍,宋韫照做。
公主忽然粲然一笑,虽然眼角有皱纹,但也极美,她说:两遍根本不是一个调子!我就知道你扯谎,你根本不会唱歌!
宋韫脸红,也稍感欣慰,看来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唤云公主都听得出来他唱歌不在调上了。
我以后会学会的。快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宋韫坐在床边,柔声哄着公主入睡。
公主渐渐睁不开眼了,但还是紧紧握住宋韫的手,梦呓中前言不搭后语,显示了她脑海中往事和如今纠缠。
我这辈子还能嫁人吗?他会放过我吗?会有人不嫌弃我吗?庭霜,你有喜欢的人吗?
如果我有了孩子,我要起名阿欢,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裴郎,我想养一只小猫,要很乖的那种。不乖也没事,人总会心甘情愿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小猫。
庭霜,不要待在京城了,快走你不能有孩子皇帝会杀你们的而且你也不会知道怀一个孩子有多辛苦别让其他人知道你的秘密,我不会说,我一定不说
我宁可去冷宫也不要待在牧霞殿!我要回公主府,我要驸马!
畜生!你是畜生!
孽种!你这个孽种!你不配姓裴!你知道你亲爹是谁的,你是孽种!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该死!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即使是经过治疗,唤云公主依然不得安睡,她梦呓时的情绪转变非常快,有对武宗皇帝咬牙切齿的恨,有对裴驸马深深的依赖和思念,还有从未在人前显露的专属一人的温柔
小猫,别怕,小猫,娘抱着你很快就会退烧了
她也曾对裴季狸表露过母爱,但那是在裴季狸年幼懵懂的时候。
齐胤低声道:我听我哥说过,三岁时,他发过一场高烧,险些没活下来。他以为是裴驸马在照顾他公主从没提过这件事。
是啊,公主绝不会提的。
即使明知裴季狸生来无辜,但看着他,公主满心都会被苦难填满。
命运不曾善待她,所以她也将温柔与慈爱全部藏起来,不肯泄露丝毫。
公主梦中还一手攥着宋韫胳膊,一手紧攥被角。手腕上的无患子珠串上沉淀岁月厚重,衬得她更加消瘦了。
这串珠子用料虽不贵重,但也是支撑她和裴季狸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依托吧。
公主睡了一个时辰,宋韫便在床边陪了一个时辰。
公主醒来时,裴季狸刚巧熬好了药,但醒来的公主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不肯相信眼前人是裴驸马,而是不断厉声叫着裴季狸为孽种,让他滚。巴掌拳头毫无章法地死命往裴季狸身上砸,裴季狸不动如山,脸上隆起五指痕迹,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稳稳端着那碗药,把药喝下去,我马上走。
我没病!你想毒死我是不是!该死的是你!公主抢了药碗,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碎裂,汤药流淌,就连她手腕上那串无患子也断了线,弹跳着散了一地。
裴季狸抿唇,目光追随着其中一颗珠子的起伏跳动,很快又收回,药还有,我再端一碗来。
等等!
裴季狸转身要走,余光却见宋韫俯身一颗一颗去捡那些无患子,然后一并交到裴季狸手里,可是十三颗?
裴季狸下意识点头,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
佛家说「十四无畏」,原本这串无患子是十四颗。还有一颗,方才没有落地而是跳进了他袖口,此时已经落到了他袖肘。
裴季狸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手肘处跳动。
五蕴皆空。眼见,耳听,都未必为实。宋韫清朗的双眼直视裴季狸道,她并不想对你这样的,她只是太苦了。裴欢,裴小猫,在她心里藏得很深,深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你是如此重要。
这是第一次,宋韫当面叫裴季狸为裴小猫。
没有戏谑,只有无边的包容与关护。
裴季狸紧握住那十三颗无患子,骨节和菩提都咔咔作响。
五蕴皆空,方得解脱。苦海无边,可世上还有一个宋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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