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赤水(2 / 2)
水温愈发低了,遍体生寒,鲜血被海水吞没,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有什么东西自胸口被水流卷走,红色的,小小一枚。燕归忽地睁大眼,那是平安符。
猗猗替他所求的平安符。
燕归用力蹬跃而起,想伸手去抓它。
若他当真丧命于此在这,至少让他带上这枚符。
燕归拨开盘根错节的浮游之物,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了它红色的绫边,却又被水流裹挟,时起时伏,他在水里挣扎,腕上红线与平安符屡屡擦过,几次挥之交臂,错手而失。
燕归眼睁睁见红符正随水势向上飘荡,可他却因失血伤重,四肢绵软,逐渐往底沉去。
水流包裹着身体,每一处筋骨都如缚石,有无数双手拖着他往下,往下,千钧重负,下沉到底。
那一点细小的红,渐行渐远。
在无边的狂浪,无尽的黑暗里。
燕归生出的不是惧意,好像死于他而言,不过尔尔,他从未畏惧过死亡。
只是有些悔,上回见猗猗,该与她多说些话的,怎么就顾着别扭,在心头埋怨,寥寥几句就将她点穴了。
若那时,能听见她也说一句想你,大概也如愿了。
他该坦率地和猗猗讲的。
——我好喜欢猗猗,从前未有如此喜欢,往后也再不会有。
好想对她再说一遍。
燕不恕最喜欢猗猗了。
而今想,真是愚不可及。
内力消解,他喘不上气,眼皮沉得快掀不动。
但在视野尽头,依稀里,瞧见铺天盖地的红。
是血么?他分不清,直至一股莫测的力道将他沉重的身体托举而起,燕归竭力睁眼,目之所及处,无数条由他鲜血凝炼而成的红线在冰河里涌动,蜿蜒犹如血管,像蚕蛹般紧紧缠住他。
不知何时。
情蛊。
这个他自认能降服的本命蛊,从来只在情绪涌动时,在心绪哀切时,折磨他,让他反复品尝爱欲难解,思而不得苦痛,尽会反噬于他的东西。
竟会在此时,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带着灼烧般滚烫的,顽强的生命力。
是谁在云端,抛下的万丈红线,要将他从深渊里捞起来。
以血为丝,以命作茧,不允他就此死去。
破水而出的瞬间,凛冽的寒风如同刮骨刀割面。
燕归伏在冰冷的礁石上,漆黑的睫毛上还凝着水珠未落,少年弯腰,咳出大口带着冰碴的血沫与咸腥的海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未愈的筋骨,疼痛欲裂。
他摊开手心,里头牢牢攥着一物,一枚被血和水浸透了,字迹模糊不堪的平安符。
肩上旧伤,胸骨折断,情蛊爆发后未散的炽热,种种痛楚交织,形成一种近乎发木的钝感。
悬挂于腰间的锦囊被湍流带走,燕归眼睫忽闪,垂眸看向仍插在他胸口之上的烛阴之冰。
唇畔半弯,扯着苦涩又庆幸的笑。
还好。
烛阴之冰尚在。
“我的命。”他抽出贯穿胸口的冰刃,每扯一寸,伤口狰狞一分,他喉中发紧,齿在冷风里颤,唇边涌出细碎的血沫,被他不屑取指抹去,仍就咬紧牙关,对天道,对雪道,对自己道:“你们还拿不走。”
燕归捧着被他鲜血浸润的烛阴之冰,俯地喘气。又后知后觉地想,大难未死,他先庆幸的,竟不是还活着。
而是这拿命换得东西,终于可解猗猗寒毒之忧。
他又转眸注视着腕上红线,是它救了他么?
赤水下起了雪,朔风吹过冰原,满目苍茫。
万里孤白的人影淌成一团模糊的红,踉跄地,披了浑身的鲜血作衣裳。
迤逦冰川之上的血,向远方而去。
“不恕。”
“燕归!”
“燕归!不恕,不恕……你醒醒。”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燕归在朦胧里睁开眼,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他枕在殷晴膝上,她正用帕子替他拭去鬓边泪水。
正是夏时,有蚊嗡嗡作响,耳畔蝉鸣阵阵,窗外一轮月,当空正圆。
燕归眼睛微转,借一缕月,对上殷晴关切的目光:“你怎的了?怎么在梦里呜咽着喊我名字——”
“无事。”燕归猛地支起身,几乎是跌撞着扑进殷晴怀里,双臂如铁箍般将她死死锁住,滚烫的脸颊埋入她温热的颈窝里头,深深呼吸,贪婪地汲取着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胸腔剧烈起伏,犹带劫后余生的颤音:“猗猗,我好喜欢你。”
“真的,真的好喜欢你!永远喜欢你。”
这世间情话那般多,偏偏出口时一个字也想不出,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能笨拙地在前头多加几个“真的”,时间拉长至永远,也嫌不够。以直白的,赤诚的,热烈的,坚不可摧的语气,一遍遍诉说相同的话语,却仍怕她不够明白他的心。
到底,该如何告诉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何时起,她颈上刮来了夏日的风,又下起了六月的雨,热腾腾的,叫人心都融化在雨里。
有人颤抖着对她说:“这世上,我最喜欢你了,猗猗。”
殷晴凝目笑着,转盼流光里,她柔情似水地吻上那双落雨的眼眸。
“我也最喜欢不恕了。”
“永远,永远最喜欢不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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